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是如此地让人猝不及防。
虽然,自摔跤以来老先生已经在医院住了一年有余,时好时坏,我也慢慢习惯了每周去医院的日子,但是看着蓝色监视屏幕上起伏着的曲线渐渐变成直线,还是不敢相信那个慈祥老人,就这样突然离去了,从此之后只能怀念。
2004年,在一次偶尔的大学课堂上,一位老师在提到“瞿葆奎”时,后面的每一次都称“先生”,整堂课都在聊他和先生的仅有的几次经历。彼时的我,便对这位学界泰斗景仰不已,可惜那时没有机会见到,只有“高山仰止”般的崇敬之感。2007 年,初到Im体育官网app,终于在略显简陋的工作室中第一次见到了精神矍铄的先生,先生面带微笑坐在硬板凳上,神情从容而淡定,目光温和而坚定。久闻老先生要求严格,可能是由于隔代亲的缘故,初见之下觉得并非想象中的那般不可接近。总是怀念着那些峨冠博带的大师,而今,能够侍立在一位自己尊崇、敬爱的名师旁边,恭执弟子之礼、有事服其劳,该是何等奢侈的幸运,不禁暗自得意。我也开始和其他人一样,称呼老人家为“先生”,以至到后来,在我们的心目中,可以有很多个张先生,李先生,但是“先生”就只有一个。
渐渐地和先生熟悉了,开始帮助先生处理一些简单的事情,因为一开始在文科大楼,离系里较远,帮老先生拿拿报纸、取取杂志。先生告诫我们要精读一些教育原著、名著,读一些“看家书”,并且分送给我们一些专业书籍,告诉我们每期的新杂志,要翻翻标题,看看别人在研究什么,遇到感兴趣的文章要仔细阅读。一早告诫不要只做“图书馆”,也要做“出版社”,也敢于写一点“大文章”。先生不时地教导一些常识,比如说写信封、写便条,说研究生不要再在这些基本问题上犯错误。傍晚在陪先生回家的路上,遇到的每一个熟悉的人先生都耐心地打招呼。先生给我的印象似乎始终是和蔼的、慈祥的。
然而之后不久也让我见识到了先生的严谨和严格。当时先生正在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教育名著丛编》,工作室的研究生在帮忙做一些校阅工作,因为偶尔的疏忽在一本书的脚注上留下了一些问题,先生便把所有在工作室的学生召集到一起,从主编《教育学文集》说起:《教育学文集》积十年之功,汇集150 位研究者的心血,共26卷,30册,计1800 万字,其间不畏寒暑,未曾有周末、假日,未曾在零点之前休息,严格的一天三班倒。再说到眼前的这本书,告诫说“标点符号”、“注释”、“参考资料”等等,看起来似乎“微不足道”, 但却蕴涵和体现着学风、文风。注释的形式更有统一的规范, 要着眼于读者的阅读方便,提供足够的信息让读者可以“按图索骥”。年迈的先生对学术的严谨让我们敬佩不已的同时,更觉不好意思。
一次午睡过头,下午三点过后才到工作室,先生已经坐在位子上,泡好了茶,在静静地阅读,看到我进去了,抬头问了句“睡饱了吧?”,我不敢作声。等我坐定后,先生就说起了他对学生的“三个一点”的要求,即觉少睡一点,天少聊一点,影视少看一点。并且举了施良方老师的例子,说施老师在读书的时候,先生经过施老师的宿舍,看到他在与人下象棋,回来的时候,看到施老师还在下象棋,第二天,他就对施老师说,我们的专业是教育学,不是象棋学,下象棋可以,净下象棋不行。虽然现在条件好多了,但是还是要抓紧时间。“屁股要和板凳结盟”,事后,先生还给我们写了一个字条:“时间过得快,一个学期快要结束了,要抓紧一点,时间是不可逆转的,经常要为学习和时间‘盘点’,不要做自己学习的糊涂人,不要做自己时间的糊涂人。”此后,我几乎每次都在先生之前到工作室。
元旦,相约去看先生。进门以后,发现桌上已然摆好了水果和餐巾纸,先生在书房兼卧室的小房间里看书,很开心地出来迎接我们,招呼我们落座。围着先生坐定后,先生不停地招呼我们吃水果等,直到我们每个人的手头都有了以后,先生又开始了第二轮的招呼。先生还是一如既往的健谈,而且记忆力惊人,五十多年曾经仅仅为他做一碗好点饭菜的人,他也依然清楚地记得他的名字。先生娓娓道来,老先生走的路多,看的书多,经的事多,受的罪多,可谓见多识广。所有的这些对我们来说都是陌生而且好奇的。
到了该告辞的时间,我们提出看看奶奶,先生愉快地答应了。奶奶和我们每个人握手祝福。和老先生合影以后,不敢打扰。先生执意要送我们出门,走出门前的巷道,还能看到先生站在门前举着手和我们道别。
后来,和先生更加熟悉了,聊到一个先生感兴趣的话题,先生经常半夜亲自翻找原本英文书籍或者早年出版的书籍,找到后再来隔壁房间让我仔细阅读。而陪先生吃早餐,是雷打不动的“五个一”,一碗牛奶、一碗稀饭、一个鸡蛋、一个馒头、还有一条鱼。偶尔外出,先生还会带我去吃吃肯德基、麦当劳。一次陪先生去华山医院,人满为患,先生戏称“华山国”,热闹如南京路般。中午回来,已到吃饭时间,先生执意留我吃午饭。因为原本只有先生和阿姨两人吃饭,所以饭菜份量极少,今天,因为奶奶事先已有留我吃饭之意,在我和先生外出时,已经嘱咐阿姨,多做饭菜了。先生一再叮嘱我多吃点,不停地夹菜。一碗包菜,一碗熏肉和火腿,一碗南瓜,一碗蒸蛋,一碗凉拌西瓜皮,半个咸鸭蛋,其实,于我们三人已经是足够了。我按照平日的饭量盛了米饭,先生看见了说,不够,再加,我添了一点,还不够,再加,终于,碗冒尖了,先生说,差不多了,吃完再来一碗。于是我很辛苦地吃完了饭。饭毕,收拾碗筷,发现桌上的菜,先生几乎未动,于是忍不住低声问阿姨,是不是今天的菜,口味太淡,不适合先生。阿姨的话,让我刹那感动。阿姨告诉我,先生平日吃得还可以的,今天因为没来得及出去买菜,而且你在,先生担心不够吃,所以今天没怎么吃。我是一个注重细节,且容易被细节感动的人。或许,这只是阿姨的猜测之词,但是,已经足以让我感动了。
再后来,我留校工作了,去先生家的次数相对少了,但是遇到问题或者工作上的事情总会去一村,听听先生的训诫。先生也依然不时给我写字条,时至今日已经积攒下满满的一大纸袋了。先生还跟我讲了他当年留复旦大学工作时任校务委员会秘书,跟随陈望道先生一起工作时的经历,叮嘱我工作中应该注意的一些事情。再接下来先生生病住院了,于是也习惯了去医院跟先生聊聊天,浮世繁华,云淡风轻,遇到问题、遇到事情,总习惯在先生那里寻找到一片安逸,获得简单而安然的幸福,然而这一切戛然而止于今年的这个暑假。
先生常说自己所做的只是“铺路架桥”的角色,愿意为教育学界做一点“洒扫庭除”的工作,在教育学的教学和探究上,读读书,教教书,编编书,本本份份,平平常常。于我而言,心目之中的“师者”形象,更多的是铺路工,为“学”者筑路;是更夫,让夜晚的人们有更踏实和温馨的梦。月光照亮了你的窗,你温暖了别人的梦。
岁月流觞,生老病死,我们终究敌不过岁月,然而总有一段记忆温暖了时光,而且占据着恒久的位置,清水无香,先生品格和精神默默地影响着后学,百年不凋,历久弥香。
写罢至此,桌面玻璃板下先生熟悉的字体赫然纸上“为人、为学、为事——学会做人,学会做学问,学会做事”,督促,提醒,鞭策,抑或是责备。或许我们都能朝气蓬勃地投入新的生活,好好工作,快乐生活,这更是先生乐意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