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和外婆住在陇头湾,跟小美一家挨得很近,隔着一片香樟树,树下经常拴着几头母牛,小牛们要么在附近转悠,要么躺在母牛身边。这些事物之间的默契,让我深切怀念着我的童年。
小美的哥哥比我大几岁,在他去学校或从那里回来经过我家门前的路时,我经常跟他打招呼。他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全身洋溢着阳光,走路充满自信,他在学校是个好学生。看到他,我会喊一声“放学啦!”或者“上学啦!”,他则会微笑着说“小美等着你呢”,然后迈开大步继续往前走。学校就在十公里以外的镇上,对于我和小美,那是个神秘的地方。那个方向的树林,常常升腾着一片朦胧的暮霭,隐藏着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世界。后来小美的哥哥在通往那片暮霭的路上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人们说,他去了远方的城市,过上了好日子。远方有多远呢,比镇上还远吗?这里的日子不好吗,为什么要去了远方才是过好日子?大人们回答不了我的问题。于是我只有自己亲自走上那条路去寻找答案。
家乡一直在变。有些变化令人欣喜,有些变化令人忧虑。熟悉的事物、熟识的面孔在一天天变少,就像我身上家乡的印记在一天天变少一样。那些不知名的事物带走了我所爱的一切,它们是金钱,是事业,是远方,甚至是死亡。渐渐地,家乡成了一个念想。就像父亲是母亲和儿时的我的念想一样。
我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在外地打工,每次都走得匆忙。过完年,母亲才刚拿下神案上供了十五天的柚子,父亲就草草地收拾行李出门。父亲做这些的时候,我总是胆怯而又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多待些日子。我可怜巴巴的眼神什么也改变不了,父亲还是照行不误地走向公路。他穿着被汗液浸染得发黄的T恤,肩上扛着行李袋,跨着大步沿蜿蜒的小路朝前走。我偷偷地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村口,又在村口呆呆地看着父亲拿着行李袋笨拙地挤上车,消失在远方。
母亲是个瘦弱的女人,个子很小,五官比一般农村妇女漂亮,但由于不爱笑显得面容凄然。她老是穿着草绿色的粗布衣裳,天才蒙蒙亮就拿着镰刀消失在晨雾中。她沉默寡言,不像其他农妇那样喜欢大声说话,或者三五个凑一堆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个不停。若说她不愿与人交往,毋宁说她是太忙了。大多数时候,作为女儿的我,也只能默默地看着她出门干活时刚毅的背影和不得闲的双脚,并且同样沉默地按捺住内心的渴望。我渴望看到母亲像其他孩子的母亲一样,喜欢大声说笑,喜欢逗孩子玩,或者哪怕是笑着和我说一会儿话也好,可她总是愁眉苦脸地干哪,干哪,干哪,从不理会我内心的渴望!那些暮色苍茫的傍晚,望着延伸向田野的村路,我清楚地知道,太阳下山以前,母亲是不会回来的。
有时我会被欺负我的大孩子追赶到树林里,那是让所有孩子恐惧的地方。那里平时没人敢进去,包括追赶我的人。他们等候在篱笆外,不敢越雷池半步。而我在破败的老屋中气喘吁吁地听他们在不远处嘲笑我。“那房子经常闹鬼。她死定了。”他们总是这么说。
那里有一个荒芜的院落,长着一棵茂密的榕树,树下是一圈落满树叶的空地,躺着一只气喘吁吁的老狗,对着榕树和老狗的黑屋子,住着一个孤独的老人。所有的小孩都怕住在黑屋子中的老人,他的院子里停放着一口棺材。那口棺材与草缠绕在一起,油漆已经剥落殆尽。那是老人为自己准备的棺材,他是个鳏夫,年轻时没钱娶老婆,一辈子攒的钱只够给自己买棺材。
其他小孩都把他当成鬼,可是这个“鬼”,却会把自己为数不多的红薯分给我吃。每次去过树林里的老屋回家,母亲都会向我询问老人的情况。她的热情里,带着妇人们特有的善良和同情。她很巧妙地问我老人的身体好不好啊,米够不够吃啊。从母亲细碎的问话以及唠叨中,我惊奇地发现,原来老人年轻时当过兵,参加过越战,只不过他的父母去世的早,早年的恋人也已在他当兵的年头嫁给他人,他无牵无挂,自己凑合着过了一辈子,挺不容易的。
有一天,树林里响起了一阵鞭炮声,惊飞了刚刚归巢的林鸟。老人走了,带着一点人世的遗憾。鞭炮声后,他和他的棺材被抬到山上去,在那里埋掉一生的荣辱。
很多人死了,没有人知道他的不甘,除了那些他死的时候围绕在身边短暂爆发的泪水。这些泪水,都是从散落的田地里汇集而来的。村民们为了各种各样的活不停地奔波劳碌,在柴米油盐中蹒跚前行。他们清楚,不能为了什么人和事去耽搁一株庄稼的生长。但是他们愿意为在乎的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去痛快地流一次泪水。在我的好友死去之前,我从没花心思想过村人对待死亡的态度。当我看见他们去流泪而又很快擦去重新投入劳作时,我震惊了。一个村庄对一个人的消失,竟然可以如此从容。人们在田地里边忙活边谈论一些人的离去,他们奔走相告,放下手中的农活赶赴一个人的葬礼。他们走向葬礼的从容,就像他们出门去地里干活一样。人要经历多少的世事沧桑,才可以练就这样的态度啊!
有一天,他们告诉远方的我,那个养育过我的人走了。他们说话的语气,就像是说田里的庄稼枯死了一样。我想起了,很多张生动的脸,还有轻轻的、淡淡的、草木灰的漠然的味道。他们走了,我记下几个字:草木一生。谁都不例外。他们活着时,像庄稼一样茂盛,该开花的开花,该结果的结果。他们走了,像秋天收割后田里剩下的秸秆,被翻进土里,变成下一季稻的肥料。
(作者系古籍研究所2013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