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那些离开家乡前往异地大学读书的人大都会对自己乘车、乘船旅行去学校报到的经历留有深刻的记忆。但是,我想每个人对人生的这段旅行的感悟会不一样。比方说,当年我是扛着行李、搭乘火车从塞北到江南去读书,而我的一位同窗却是肩挑扁担、搭乘轮船从蜀地到长江下游求学,我们两人的经历是不同的。我在下面要讲的是留在自己内心深处那些对当年的记忆和现在回忆时的感觉。
四十多年前的10月初,在一个天气阴沉的日子里,我一个人离开位于呼和浩特的家乡前往南京大学读书。这是我在此生中第一次前往江南。出行之前,母亲为了让我在列车上能够有个地方夜里依着睡觉,特地托她在火车站工作的朋友帮我弄了一个靠近车窗的座位。
离开家乡时,时节已经到了秋天,铁路两旁的树叶变黄了,并且开始脱落。回忆起来,在阴山南麓的农区,当时还比较落后,许多农舍还都是用泥土夯实后建造的。那屋顶通常是朝南的缓坡斜面结构。在当地的农村,有时在天气炎热的夏天,夜里人们也喜欢到屋顶上的高处纳凉、聊天。秋收过后,农民就常常将粮食放到屋顶去晾晒,那里可以看到玉米穗在午后的时分反射出金黄色的光彩。
上学途中,火车在进入北京之前要经过位于西边的要塞——八达岭。夜里在硬座车厢里靠着窗框上打盹,早上却发现火车前进的方向转了个儿,原来的车头变成了车尾!那是一段在100多年前,工程师詹天佑带领着号称两万多的农民修建的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条铁道线——京张铁路(注:北京至张家口)。因为这段铁路线的坡度比较大,火车先要被牵引进入一个岔道,在那里再接上一台机车,一前一后将整个列车倒着“推”出来。就在这峻峭的八达岭附近有一个小小的火车站,名为“青龙桥”。火车经过这里时都要停下来,在车尾挂上另外一个蒸汽机车。在青龙桥车站的站台边上有一尊詹天佑的塑像,寄托着后人对这位伟大的铁路工程师的怀念和祭奠(注: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原有的塑像被破坏掉了,现在看到的应该是后来重新修建的)。
在那个年代,整个中国大地上奔驰的火车几乎都还是由那些老式的燃煤蒸汽机车作为牵引。彼时,许多地段的铁路还是单线的,机车也需要定期地加煤和上水。一路上走走停停,速度挺慢,但是却有大把的时间欣赏沿途的美景。从呼和浩特到北京,一共就是600多公里的路程,当时的快车要跑上13-14个小时。夏末秋初,车厢里面闷热,旅客都将车窗打开,从前面的机车喷出来的水汽和煤烟常常会弄得车厢里面坐在靠窗位置的旅客满脸的雾水和烟霾。
次日的早上列车到达北京后,要去车站的窗口排队签票和更换车次、重新领取座号,然后在那里等上整整一个白天。若遇到车票紧张的时候,列车常常会超员,许多旅客只好就地站着,挤在车厢中的过道里或者是两端的空档之处。
从北京再次出发,离我熟悉的内蒙古和黄土高原就愈来愈远了。虽然,路况好了许多,但是从北京到南京依旧是一夜外加半天的路程。旅途上,铁路两边的景色也变化了许多。不再是光秃秃的土塬,裸露的石山和起伏的丘陵消失了。平坦的原野中即便在秋天依旧保留有许多的绿色。沿途道路、村间田野中的人也多了起来,就连路基两侧的建筑也发生了变化。以前那些在眼前习惯了的泥土夯制的民居变成了砖瓦结构的房屋,大多是利用红砖砌墙,红瓦覆顶。即便是屋顶的结构也从单面朝阳转换为南、北两侧对称的“人”字形。这里,房子的前面常常都有一个院落,村子的边上稀稀落落地栽种了一些林木。火车过了济南,便进入了鲁西南的丘陵地带,路基的两边晾晒了许多的地瓜干。我记得,以前在内蒙古若是遇到遭灾的年份,内地支援的粮食里面便有这种地瓜干,但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是如何加工出来的。在内蒙古,不种植红薯与花生之类的作物。过了徐州之后,列车行驶在淮河下游的平原,路基下面的水网密集了起来,河面上来来往往的货船在桥下面穿过。此时,铁路线两边的村镇格局又发生了一些变化:开始出现那种粉刷成白色的墙壁、灰色的瓦片屋顶的建筑,在房顶的两侧有雕花和出檐的装饰。北方那种固有的粗犷和荒芜不见了,代之的是植被覆盖率很高的绿地,村子常常掩映在葱郁的树林之中,屋顶上冒出了缕缕的炊烟。过了蚌埠之后,路边田野的布局也发生了改变,在北方那些熟悉的大片旱地被分割成一块块的方格状的水田,我也是在这里头一次见到了以前只是在语文课本中读到过的稻田和南方的水牛,一时间令人在内心中充满了惊奇。此时,村舍也常常建造成为2-3层,民居更加密集了,却没有了北方常见的屋子前面的院落。在村口常可以见到有水塘,里面有一些鸭子和鹅,村妇就在水塘的边上浣洗衣物。
在到达南京之前,经过滁县(州),令人不觉想起宋朝的文学大家欧阳修的那篇名作《醉翁亭记》,时至今日我仍然能够背诵出前面的那几句。接下来,在大约一个小时后,列车开始驶入南京长江大桥上那长长的引桥。我虽然可以算作是在黄河的边上长大,但此行却是我头一次见到浩瀚的长江。那水面的宽度,航运繁忙的程度和长江大桥的壮观,绝非我所熟悉的孤寂和略带荒凉的黄河可比。但有一点却是,黄河之水较之长江混浊得多,不可同日而语!
以后,我曾经有许多次搭乘火车在京沪线旅行的经历,每次都会有一些不同的感受。但是,与第一次从呼和浩特前往南京读书时的体验相比,印象都不再那么深刻,不再于内心中感到一阵阵的惊喜。
曾经有一段时间,在火车和中间停靠的站台上可以买到用一次性塑料餐盒盛装的快餐,购买的水果也使用塑料袋包装。夏天,车内的温度往往比较高,车窗都全部敞开着,车厢内的垃圾处理设施也不齐全。旅客吃完了饭之后,常常随手将餐盒与塑料袋等物从列车的窗口丢出去。于是,在铁道两侧的路基和旁边的树杈上“挂满”了各种颜色、式样不同的塑料垃圾。后来,国家采取了一些措施,包括限制塑料制品的使用;列车在更新换代后成为空调和封闭的车厢,这种情况便逐渐从大众的视野中消失了。
遇到火车在站台上停靠时,旅客都会到车厢的外边购买食品。如果衣兜里不算拮据,这一路上可以品尝到各地不同的美味。时至今日,我依旧凭记忆能够说出几样。譬如,从呼和浩特前往北京的路上,中途有卓资山的熏鸡、丰镇的月饼、大同的油糕、张家口的香瓜、在北京附近沙城出产的葡萄,等等。从北京前往南京,路上也有许多好吃的东西,像天津的麻花、德州的扒鸡、济南的火烧、泰安的煎饼、枣庄的石榴、符离集的烧鸡、蚌埠的莲藕,等等。在上个世纪的80-90年代,在客车停靠的站台上,都有流动的售货车或者售货亭,那里不仅可以买到当地的土特产,还可以买到快餐盒饭。由于每一地的饮食结构和土特产都不尽相同,所以那些快餐的口味也都不同。回想起来,我至今依旧觉得是美味。
后来在上个世纪末,随着京沪线上更换为动车,速度提到了250公里/小时,舒适的程度也增加了,而且车厢采用封闭式的设计。进入本世纪的10年之后,高速轮轨更是将列车的时速提高到了350公里/小时。在我于大学读书期间,从上海搭乘快车前往北京,路上要经过一天一夜,而现今只需要4个小时多一点。最近我又听说,北京与呼和浩特之间的高速铁路已经修通。日后再回家时,若搭乘火车从北京到呼和浩特只需要3个小时,而不再像过去在车上要熬一整夜。听闻此讯,在内心中真的是很开心。
然而,在享受技术的更新带给我们旅途中的便捷、舒适和方便的同时,也就失去了一些过去曾经美好的东西。譬如,现在的高速火车在北京与上海之间停不了几个站,而且经停的时间也就是一两分钟。在列车站台上,如今再也见不到过去的那种快餐与当地的小吃。过去的经历恐怕已经成为永远的记忆而留在那些曾经亲身经历者的内心之中。
(作者系我校河口海岸学国家重点实验室教授)